韩 琦
仁宗景祐中,擢左司谏。是时宰相王随、陈尧佐皆老病不和。中书事多不决。参政韩亿、石中立又颇以私害公。琦连疏其失,久之不报。又请下御史台,集百官决是非。帝迫于正论,于是同诏罢执政者四人。琦既攻退四执政,朝议欲以知制诰宠其尽言。琦曰:“谏行足矣!因取美官,非本意也。”人其谓何语,闻遂寝。
臣从彦释曰:凡为天下国家者,其安危治乱,是非得失,必有至当之论,至正之理,而宰相行之,台谏言之,其总一也。至于宰相或取充位,则台谏不可以无言。台谏或非其人,则宰相不得以缄默,趋于至当而已矣。仁宗景祐中,中书事多不决,而参政二人又以私害公。琦为台谏,连疏其失,帝迫于正论,遂罢执政者四人。此其职也。朝议欲以知制诰,宠其尽言,则非矣。夫台谏官,正可以观人,其德量器识,足以当大任者,莫不皆见。可则用之,不可则去之。奚屑屑然以知制诰宠之哉?琦曰:谏行足矣!因取美官,非本意。若琦之言则是也,非有大器识者其孰能之!
庆历中,以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仁宗方倚左右大臣,以经太平之务。琦自得选敕,群吏百司,奉法循理,各安其职,而天下晏然。是时,范仲淹、富弼与琦同在二府。上前争事,议论不同,然下殿来不失和气,如未尝争也。议者谓琦等三人辅政,正如推车子,盖其心皆主于车,可行而已,不为己也。
仁宗在位四十一年,皇嗣未立,天下以为忧。大臣顾避畏缩莫敢言。琦乘间进曰:“皇嗣者,天下安危之所系。自昔祸乱之起,由策不蚤定也。今陛下春秋高,未有建立,何不择宗室贤者而定之,以为宗庙社稷之计乎!”不听。他日又进言之,乃以英庙判宗正寺。琦既得请许立嗣矣,而宫人宦者环泣于内,大臣小臣横议于外。帝意复动,临朝默然不乐。琦每伺颜色,不知身之所容也。洎英庙谦避久之,而帝意犹懈,乃曰:“不如且放下。”琦遂从容对曰:“于下人已知之而中辍,非朝廷举动也。”帝悟,遂立为皇太子。
英庙既即位之数日,初挂服于柩前,哀未发而暴疾作,连声大呼,其语言人所不可晓。左右皆反走,大臣辈骇愕痴立,莫知其措。琦亟投杖于地,直趋至前,抱持入帘曰:“谁激恼官家?且当服药。”内人惊散,呼之徐徐方来。遂拥帝以授之曰:“须用心照管官家。”再三慰安以出,因戒见者曰:“今日事惟某人见,外人未有知者。”复就位哭泣,处之若无事。时欧阳修归,以语所亲曰:“韩公遇事,真不可及。”
英宗之疾,中外莫知其诚伪。且遇内侍少恩礼,左右不说,多道禁中隐匿者,虽大臣亦惑,顾未敢发口耳。独琦屹然不为众说动。一日昌言曰:“岂有前殿不曾差了一语,入宫门乃有许多错耶?”自尔不敢妄有传语言者。
英庙既骤自外来,又方寝疾,不预事,人情顾向在太后。琦虑宫中有不可测者。一日因对帘下曰:“臣等只在外面见得官家,里面保护全在太后。若官家失照管,太后亦未得安稳。太后照管,则众人自当照管。”同列为缩颈汗流。既出,吴奎长文曰:“语不太过否?”琦曰:“不如此不得。”
琦在嘉祐治平间,当昭陵未复土,英庙未亲政,中书文字日盈于前,一一从头看,看了,即处置了。接人更久,处事更多,精神意思定而不乱,静而不烦,如终日未尝有事者。
神宗即位,拜司空兼侍中,为英庙山陵使。既还,引故事,固请罢。遂以节镇出。讫熙宁八年,凡两判相州,一判永兴军,一镇大名。王安石用事,尝上疏极论新法,又论青苗,其言切至。帝感悟,欲罢其法。安石称疾求去,乃已之。
琦之为谏官也,凡中外事,苟有所知,未尝不言。其启迪上心,则又每以明得失、正纪纲、亲忠直、远邪佞为急。其在相府也,事有当然不当然者,必坚立不动,反复论列,须正而后退,不敢造次放过。每见人文字有攻人隐恶者,即手自封之,未尝使人见。尝自言,作相极有难处事,盖天下事无有尽如意者,须要包忍。不然,不可一日处也。
欧阳修在政府时,有自陈不中理者,辄峻折之。故人多怨。至琦作相,从容谕以不可之理,同列有不相下者,语尝至相击。琦待其气定,每为平之,使归于是。虽喜胜者,亦自默也。
北都大内壁间,有太宗诗,意在燕、蓟,辞甚壮。琦之来也,得旨修护之。既而客有劝以此持进者。曰:“修之则已,安用进为?”客亦莫谕其意。及韩绛来,遂模本进。琦闻之叹曰:“昔岂不知此耶?顾上方锐意西事,老臣不当更导之耳。”
初,富弼尝荐王安石为翰林学士。琦不听。弼曰:“若安石经术才行,乃不用耶!”曰:“安石经术才行某所备知。此人岂可使长在人主左右?必生事也。”已而果然。在相州时,虽老病,不忘社稷。每闻安石更祖宗一法度、朝廷一纪纲,忧见于色,或至终日不食。
臣从彦释曰:王安石以高明之学,卓绝之行,前无古人。其意盖以孟子自待,自世俗观之,可谓名世之士矣。故熙宁初,富弼屡荐。琦乃谓此人不可使长在人主左右。其后安石入翰林,每奏对黼座之前,惟事强辩。及其大用也,变更祖宗法度,创为新说,以取必天下之人,茅靡其心,而凿其耳目,毒流后世。呜呼异哉!所为贵于鉴明者,为其不可以形遁也;所为贵于衡平者,为其不可以轻重欺也。观李沆之于丁谓,琦之于安石,不啻鉴衡。然不知二人独何以见之,如此其审,此其可贵也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