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氏状元殿试卷
——成化二年(1466)丙戌科状元罗伦
罗伦(1431—1478),字彝正,号应魁,人称一峰先生,永丰人。出身农家,谦让温和,发愤读书,于成化二年(1466)参加殿试,高中榜首,钦点状元。例授翰林院修撰,因上疏言事,得罪当朝,外放为福建市舶司副提举。因商辂上谏,罗伦才官复原职,改任南京。后因病归乡,死时年仅48岁。赠右谕德,谥文毅。有《一峰集》传世。
策问
制曰:朕惟古昔帝王之为治也,其道亦多端矣。然而有纲焉,有目焉,必有大纲正,而万目举可也。若唐虞之治,大纲固无不正矣,不知万目亦尽举欤?说者谓汉大纲正,唐万目举,宋大纲亦正、万目未尽举。不知未正者何纲?未举者何目?与已正、已举之纲目,可得而悉言欤?
我祖宗之为治也,大纲无不正,万目无不举,固无异于古昔帝王之治矣。亦可得而详言欤?朕嗣承大统,夙夜拳拳,惟欲正大纲而举万目,使人伦正于上,风俗自于下。百姓富庶,而无失所之忧;四夷宾服,而无梗化之患。薄海内外,熙然泰和,可以增光祖宗,可以匹休帝王。果何行而可,必有其要。
诸士子学以待用,其于古今治道,讲之熟矣。请明著于篇,毋泛毋略,朕将亲览焉。
对策
臣对。臣闻天下之大位,必致天下之大治;致天下之大治,必正天下之大本;正天下之大本,必务天下之学。尧舜禹汤文武之位,天下大位也;尧舜禹汤文武之治,天下之大治也;尧舜禹汤文武之心,天下之大本也;尧舜禹汤文武之学,天下之大学也。有其学然后能正其心,有其心然后能致其治,有其治然后能保其位。治也者,帝王保位之良图;心也者,帝王出治之大本;学也者,帝王正心之要道也。古先圣王知其然,是以尧学于君畴,舜学于务成昭,禹学于西王国,汤学于成伯子,文王学于时子思,武王学于郭叔。其所以精一此学,维持此心者,无不至也。故德泽加于当时,声名垂于后世,功高天下,明并日月,而不可及也。
自汉而唐而宋,其间,英君谊辟,非不欲致治如唐虞三代;志士仁人,非不欲致君如二帝三王。然寥寥千载,未有一二庶几乎此者。或君有可学之资,有欲学之志,而不遇其臣。如汉高之于萧、曹;太宗之于房、杜,神宗之于安石,是非其君之罪也。或臣有匡国之才,有格君之学,而不遇其君。如贾、董之于汉,陆贽之于唐,二程夫子之于宋,是非其臣之罪也。
此君臣相遇,自古为难,而有志之士所以扼腕愤叹,而不自己也。此汉之所以止于汉,唐之所以止于唐,宋之所以止于宋,而不能唐虞三代者也。
臣每观前史,见君有向道慕学之心,而臣不能成之,则悲其臣;臣有匡国致君之学,而君不能用之,则悲其君。陛下继祖宗列圣之位,即尧舜禹汤文武之位也;天纵聪明之资,即尧舜禹汤文武之资也。治已至矣,犹以为未至;德已盛矣,犹以为未盛。乃于万几之暇,进臣等于廷,降赐清问,首询唐虞三代,下逮汉唐宋诸君,拳拳欲正大纲,举万目,以明人伦,以厚风俗,以富庶百姓,以宾服夷狄,以增光祖宗,以匹休帝王。臣有以知陛下此心,即尧舜禹汤文武之心也。陛下之有此心,非特臣之幸也,天下之幸也。臣敢不以尧舜禹汤文武之学,为陛下勉哉!
昔范祖禹上《帝学》八卷,以为自古治日常少,乱日常多,推原其故,由人主未字也。朱熹将入对,或曰:“正心诚意之说,上所厌闻。”曰:“某平生所学者在此,若有所回护,是欺君也。”陛下有志于唐虞三代之治,而无汉唐宋诸君之失,固无不学之心,亦非厌闻正心诚意之说者,臣敢不以平生所学者告陛下,而自陷于欺君之罪哉!使愚臣于此,犬马之诚未尽,刍荛之见或隐,上负朝廷,下负所学。臣恐后之悲今者亦无异于今之悲昔也。臣请因圣问而毕言之,陛下试垂听焉。
臣闻道之大原出于天,是道也,极于至大而无外,入于至小而无内。语其大也,则为父子,为君臣,为夫妇,为朋友,为长幼之伦,若网之有纲,所以根抵乎人心,纪纲乎世道,乃天地之常经,所谓为治之大纲也。语其小也,则为礼乐,为刑政,为制度,为之具,所以扶持乎三纲,经纬乎国体,乃古今之通谊,所谓为治之万目也。是道之纲,非吾心主宰之,则无自而正;是道之目,非吾心维持之,则无自而举。此心也者,所以主宰乎吾身,而为正大纲举万目之根本也。心虽主宰是纲,非学有所惑,纲何从而正?心虽维持此目,非学则有所蔽,目何从而举?此学也者,又所以正其心,而为正大纲举万目之要务也。大纲不正,固不可以言治;万目不举,亦非尽善之道也。故古者帝王之治,其道虽多端,然必大纲既正而万目兼举。
若尧之肇唐,舜之起虞,禹之创夏,汤之建商,文武之造周,皆不能外乎此也。在尧之时,亲睦九族,以广爱敬之恩;僖降二女,以正闺门之礼;馆甥二室,以厚朋友之伦。尧之大纲无不正也。
在舜之时,底豫瞽叟,而父子之位定;克谐傲象,而兄弟之化成;刑于二女,而闺门之仪肃。舜之大纲无不正也。
钦若昊天,历象授时,命羲仲以秩东作,命羲叔以佚南讹,命和仲以乎西成,命和叔以在朔易,命鲧以治洪水,命四岳以明扬侧陋。允厘百工,庶绩咸熙,万目之举于尧何如也?察卜璿玑以齐七政,举祀礼而观者侯,命四岳以明四目、达四聪,命十二牧以修内治、服远人,命禹以宅百揆,命契以敷五教,命皋陶以明五刑,命伯益后夔以作礼乐,命龙以作纳言。四方风动,庶政惟和,万目之举于舜何如也?唐虞之大纲无不正,万目无不举如此,岂徒然哉。
本于尧舜之心,惟务大学,以正其大本也。不贪淫欲,不嗜玩好,而允执其中,尧之学也;罔游于逸,罔淫于乐,而允迪厥德,舜之学也。使唐虞之君,不事乎此,则学有未正,而大本未立矣。纲何自而正,目何自而举乎?
其在禹也,典章之率由,彝伦之攸叙。其在汤也,旧服之既缵,人纪之肇修。
其在文武也,麟趾以厚公族,棠棣以燕兄弟,鹿鸣以燕群臣,樛木思齐以严阃教,故其子孙成敬承继禹之道。或布德徙禹之迹,或率乃祖攸行,或监先王成宪法,或笃故正父,或对扬光命,或率德以盖前人之愆,或脱簪以辅中兴之盛。此三代之所以正大纲也。
其养也,夏以贡,商以助,周以彻焉。
其教民也,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焉。
其制刑也,夏有禹刑,殷有汤刑,周有祥刑焉。
其建官也,夏商官倍,亦克用义;周人六典,阜成兆民焉。
其作乐也,禹作大夏,汤作大濩,武作大武焉。其正朔也,夏建寅,商建丑,周建子焉。
其习尚也,夏尚忠,商尚质,周尚文焉。成目之举于三代何如也?三代之大纲无不正,万目无不举如此,岂徒然哉!本于禹汤文武之心,惟务大学,以正其大本也。祗台德先,不自满假,懋昭大德,不殖货利,禹汤之学也。不盘游政,缉熙敬止,不作无益,克慎明德,文武之学也。使禹汤文武不事乎此,则学有未至,而大本不立矣,纲何自而正,目何自而举乎?此尧舜禹汤文武惟务天下之大学,以正天下之大本,所以能致天下之大治。
三代而下,汉、唐、宋诸君,虽有天下之位,而不能务天下之大学,所以天下之大治卒不能致也。汉就高祖言之,如发义帝之丧,戮丁公之叛,庶乎明君臣之义;高四皓之名,割肌肤之爱,庶乎全父子之恩;立白马之盟,定同姓之封,庶乎广昆弟之爱。故继世之君,子不敢叛其父,弟不敢戕其兄,嫂不敢驾其夫,臣不敢专其君。岂不由高祖之作则乎,此其大纲可谓正矣。然其养民也,阡陌之坏未久,而井田之制不复;郡县之废未久,而封建之制不复。
其教民也,焚坑之祸未久,而学校之制不复;五礼六乐之废未久,而礼乐之制不复。此其万目未尽举也。然兄弟之不容,昉于戛羹之锡封;夫人之同席,作于戚姬之见宠。大将之见杀,兆于韩彭之菹醢。先儒谓汉之大纲正,以臣观之,汉之大纲亦未尽正如唐虞三代也。汉非惟万目未尽举,而大纲亦未甚正者。以其或不事诗书,或溺于黄老,或杂于刑名,或荒于神仙,而圣学也杂。圣学之既杂,而大本不立,何怪其大纲之未尽正、万目之未尽举哉!唐就太宗言之,胁父臣虏,逼夺神器,媚武才人,闺门之礼何在?故继世之君,子叛其父,嫂驾其夫,弟戕其兄,臣专其君,岂不由太宗之作俑乎?此其大纲可谓不正矣!
然设府卫兵之法,仿佛古人寓兵于农之意;设租庸调之法,仿佛古人用一缓二之意;设殿最以考绩,仿佛古人黜陟之意;设覆奏以审刑,仿佛古人钦恤之意。此其万目可谓举矣。然法令之行,比之先王未纯也;田畴之制,比之先王未备也;学校之教,比之先王未盛也;礼乐之具,比之先王未修也。
先儒谓唐万目举,以臣观之,唐之万目亦未尽举,如唐虞三代也。唐非惟大纲未尽正,而万目亦未尽举者。以其或蔽于异端,或荒于游畋,或锢于女色,或甘于小人,而圣学也怠。圣学之既怠,则大本不立,何怪其大纲之不能正、万目之未尽举哉!
宋就太祖言之,其厚兄弟也,金匮之书,千古不磨,神器之重,一朝脱屣;其厚勋旧也,杯酒解柄,终全勋名,雪夜再幸,不改殊恩;其待臣下也,鞭扑不行于殿陛,骂辱不及于公卿;其严阃范也,内言不出于外,私恩不害于公。故继世之君,持盈守成,家庭之间,虽不能匹休乎麟趾之盛也,而操戈之事则未闻;闺门之内,虽不能齐美乎关睢之化也,而聚麀之耻则未有。此其大纲亦云正矣。然制度颇因五代之旧,不能复先王之制。劝课农桑,美则美矣,视三代养民之制何如?修广学校,盛则盛矣,视三代教民之制何如?礼乐分诸儒之喙,视三代制礼乐之遗意何如?兵财由朝廷之制,视三代制兵财之遗法何如?以至赋吏之戒不严,败军之法不立,设官之制太冗,任子之恩太滥,此其万目之未尽举也。
先儒谓宋大纲正、万目未尽举,以臣观之,黄袍加身,未免来人之公议;烛影避席,未免起人之疑心;德昭之死,未免不厌夫众心;郭后之废,未免有疵于盛德。则宋之万目固未尽举矣,而其大纲亦岂其正乎?宋之诸君见于行事如此,虽曰夜分观书,未免徒侈乎虚名;虽曰炎暑谈经,未免不关于实践。圣学既有不实,则大本不立矣。其大纲之未甚正,万目之未甚举,又何怪其然?故汉唐宋所以不能致唐虞三代之治,皆由大学之不讲,大本之不立故也。
我太祖高皇帝龙飞淮甸,混一区宇,心尧舜禹汤文武之心,而大立以立;学尧舜禹汤文武之学,而大学以明。故以其大纲之正言之,观其祭毕便殿,泣下不止,遣祭皇陵,哀感不胜,则我太祖之圣孝,亦虞舜之大孝、武周之达孝也。观其剖符锡壤,建封诸王,上制国家,下安生民,则我太祖之亲睦,亦虞舜之敦睦九族、周武之时庸展亲也。观其申明五常之说,则与唐虞之敦典庸礼、商周之建中建极同一揆也。观其君臣同游之言,则与唐虞之都俞吁咈、商周之左右笃棐同一意也。大纲之正,有一不如唐虞三代者乎?以其万目之举言之,则法井给民之言,户知丁业之戒,与古人重农之意相出入也。学校教民之政,乡饮励俗之礼,与古人立教之意相表里也。内设六卿以总制天下,外设布政司以为四方之耳目,则其治官之意,庶几古人之六卿、九牧相唱和也。兵部帅府,相维于内,而将帅无偏重之势;布按都司,相制于外,而藩镇无专恣之患。则其制兵之意,庶几古人之司马徒相统属也。命牛谅以制礼,则斟酌先王之典,以还中国之旧;命陶凯以制乐,则务宣和平之意,而屏亵慢之习。万目之举,有一不如唐虞三代者乎?列圣相承,心太祖之心,学太祖之学。圣德日新,而无不正之纲;圣化日广,而无不举之目。然法久则弊自生,世久则俗自降。故人伦有不明,风俗有不厚,而我祖宗之纲目渐以乖张;百姓有不富庶,夷狄有不宾服,而我祖宗之纲目渐以沦敔。
陛下嗣承大统,于兹三年,夙夜拳拳,惟此之虑。陛下此心,即尧之兢兢、舜之业业、禹之孜孜、汤之栗栗、文之翼翼、武之无贰之心也。然自即位以来,躬行大孝以先天下,已有意于明人伦,而人伦至今有未明;斥去邪佞,禁制奢侈,已有意于厚风俗,而风俗至今有未厚;躬耕藉田,蠲免租税,已有意于富庶百姓,而百姓至今有未富庶;简练将帅,严饬边备,已有意于宾服夷狄,而夷狄至今有未宾服。陛下有尧舜文武之学有未至乎?何其心之拳拳,而效之邈邈也。臣请为陛下熟言之。以陛下望道之切,求治之笃,必愤发于中,忧形于色,而拳拳之诚,盖有所不能止也。夫天下之事,未有不行于上,而行于朝廷者也;未有不行于朝廷,而行于天下者也。
以人伦言之,今公卿大臣,虽轩墀之内,有霄壤之隔。是非不及于面谕,则腹心无所托,而下情不得以上达。可否惟出于内批,则耳目有所蔽,而上心不得以下究。何有乎君臣相亲之义也?
陛下诚能体手足腹心之义,略崇高贵重之势,召见不时,咨访非一,使愿输忠悃者得以献其诚,伪为蔽欺者无以施其诈,则君臣之化行于下,而无有不厚者矣。闾阎小子,忍尽害理,生则私妻厚子,别籍异财,曾夷狄之不如;死则食稻衣锦,火葬水瘗,曾禽兽之不若。何有乎父子相爱之恩也?
陛下诚能望陵兴哀慕之悲,致养勤定省之诚,公卿守终制之典,士夫严匿丧之禁,则父子之化行于下,而无有不亲者矣。隔形体而分胡越,弟或戕其兄;同门户而设藩篱,幼多贼其长。何有乎兄弟之恩也?
陛下诚能厚同气之恩,广友于之爱,严犯上之律,敦敬长之风,则兄弟之化行于下,而无有不爱者矣。妾媵无数,庶人僭公侯之分;婚姻论财,中华行夷虏之风。何有乎夫妇之道也?
陛下诚能则关睢之化,正闺阃之礼,申明婚姻之式,定著妾媵之数,则夫妇之化行于下,而无有不正者矣。所贪者利禄,谁同心而相求?所附者权势,谁同道而相益?落水下石者纷如,贻书谏诤者寂若,何有乎朋友之道也?
陛下诚能近君子之朋,远小人之党,黜排陷之奸,奖协恭之正,则朋友之化行于下,而无有不善者矣。人伦之明于上,非务学不能知。臣愿陛下拳拳圣学以正大本,急求所以明人伦之道,则人伦庶乎可明,无异于唐虞三代也。以风俗言之,朱扉一开,燕雀骈集。谀佞诡随者,名之曰变通缄默自便者,目之曰忠厚;直言正色者,非之曰骄激;操心持节者,刺之曰干名。此士夫之风丧也。
陛下诚能塞奔兢之门,杜谄谀之口,奖名节之士,张正直之气,则士夫之风振矣。庶人帝服,倡优后饰。雕梁画栋,惟恐其不华;珍馐绮食,惟恐其不丰;锦绣金玉,惟恐其不多;侏色俪音,惟恐其不足。此奢侈之风盛也。
陛下诚能躬节俭之实,抑浮靡之费,重僭逾之罪,定上下之等,则奢侈之风降矣。典学校之教者,尸虚位而无实行;由科贡之途者,饰虚名而乏实才。此学校之风衰也。陛下诚能重师儒之任,使无实行者不得以滥叨;严科贡之选,使无实才者不得以幸进。则学校之风兴矣。珠宫梵宇,照耀云汉;秃首黄冠,充塞道路。此道、佛之风盛也。
陛下诚能鉴梁武、宋宗之失,斥祸福、报应之论,惟崇乎正道,不惑于邪说,则道、佛之风熄矣。苞苴一入,贱可使贵;贿赂一通,滞可使达。黩货载归,闾里称庆;琴鹤相随,妻子怨谤。此贪黩之风炽也。陛下诚能综核名实,督行劝惩。廉介者必彰而不隐,贪墨者必诛而不赦,则贪黩之风止矣。风俗之厚于上,非务学不能知。臣愿陛下拳拳圣学,以正大本,急求所以厚山俗之道,则风俗庶乎可厚,无异于唐虞三代也。
以言夫百姓之失所,则征求其锱铢,而尾闾于异端之奉;苛敛至于毫发,而漏卮于宠幸之费。此吾民之困于赋敛者可恤也。
征舸贡舰,动连千夫;工匠兴抬,延及数户。此吾民之困于征役者可恤也。田连阡陌,利累羊羔;家鸡犬豕,惟其所啖。此吾民之困于豪家巨室者可恤也。
囊帛赢金,饫鳞醉酖;市虎门妖,恣其所欲。此吾民之困于贪官、黠吏者可恤也。劫掠践蹂,鸡犬一空;胁持抑逼,肝脑涂地。此吾民之困于兵戈、盗贼者可恤也。
父食其子,夫鬻其妻,壮者散于四方,老弱转于沟壑。此吾民之困于饥馑、流离者可恤也。
百姓之失所,固可恤矣。然恤之道焉,大要在于重守令,急务在于节财赋。守令者,民之父母。守令不重,则好民之所恶,恶民之所好,豪猾由此而横,盗贼由此而起。财赋者,民之命脉。财赋不节,则以一而科百,因十而敛千,赋敛由此而苛,征役由此而滥。
欲重守令,在于慎选科贡,疏理监胄,严励风纪,精立选法。欲节财赋,在于简阅军士,沙汰冗官,杜抑私爱,斥绝异端。科贡既慎,则专图侥幸者不得以幸进;监胄既理,则苟延岁月者不得以幸选;风纪既严,则贪淫无状者不得以幸存;选法既精,则政绩不闻者不得以幸迁。而守令自重矣。军士既阅,则老弱无能者不得以幸食;冗食既汰,则备员充位者不得以幸禄;私爱既杜,则贵戚近习之属不得以幸赐;异端既斥,是佛老怪诞之徒不得以幸干。而财赋自节矣,何患百姓之不富庶哉!百姓之富庶,非务学不能知。臣愿陛下拳拳圣学,以正大本,急求所以富庶百姓之道,则百姓庶乎可富庶,无异于唐虞三代也。
以言夫夷狄之梗化,则虏骄于北,羌黠于西,变诈之不测,侵掠之无常。驱之则不足于兵,守之则不足于食,此西北之夷寇可虑也。阻山川以为固,结流民以为援,神出鬼没,蜂屯蚁聚,此荆襄之夷寇可虑也。丹崖千仞,青壁万重,攻之则虑险,守之则废财,此两广之夷寇可虑也。围聚山岩,浮游乡邑,我进则彼去,我退则彼来,此川蜀之夷寇可虑也。
夷狄之梗化,固可虑矣。然服之有其道焉。大要在于修内治,布恩信;急务在于选将帅,足兵食。内治不修,则根本不固;恩信不布,则人心不服;将帅不选,则敌人不畏,士卒不附;兵食不足,则士气不振,众心不守。
欲修内治,在于戒逸乐,足民用,任君子,退小人;
欲布恩信,在于宥胁从,绥降款;欲得将帅,在于收人望,专委任,戒欺阙;
欲足兵食,在于广屯田,增士兵。逸乐既戒,则主心日正;民用既足,是邦本日固;君子既任,则君策日陈;小人既退,则奸弊日消;胁从既宥,则叛乱日怀;降款既绥,则归附日众;人望既收,则将材日至;委任既专,则将士日奋;欺罔既戒,则赏罚日明;屯田既广,则储蓄日富;士兵既增,则兵力日振。何患夷狄之不宾服哉?夷狄之宾服,非务学不能知。
臣愿陛下拳拳圣学,以正大本,急求所以宾服夷狄之道,则夷狄庶乎可宾服,无异于唐虞三代也。
嗟乎!陛下拳拳于唐虞三代之治,而臣拳拳勉陛下以唐虞三代之学者。诚以纲之未正,臣不忧也;万目之未举,臣不忧也;人伦之未明,臣不忧也;风俗之未厚,臣不忧也;百姓之未厚,臣不忧也;夷狄之未宾服,臣不忧也。
臣之所忧者,陛下大本虽已至矣,或不能如尧禹汤文武之光明;陛下大学虽已讲矣,或不能如尧舜禹汤文武之精一!陛下由臣之言,持拳拳图治之心,致拳拳为学之力,如尧舜,如禹汤,如文武,则天理日明,人欲日消。妖艳之色,淫哇之声,不足以荡此心;便辟之言,侧媚之态,不足以尽此心;沈湎荒淫,盘游之事,不足以荒此心;华丽珍怪奇异之物,不足以侈此心;神仙佛老异端之说,不足以惑此心;土木刑名征伐之类,不足以蛊此心。而大本立矣。
大本既立,由是大纲可正,万目可举。人伦由是而可明,风俗由是而可厚,百姓由是而可富庶,夷狄由是而可宾服,薄海内外由是而可熙和,宗庙社稷由是而可保安,神器由是而可康宁,圣寿由是而可永延,列圣由是而可增光,帝王由是而可匹休。而汉、唐、宋诸君不足以望陛下之下风矣。
若大本不立,则虽疲精惫神,以正夫大纲,以举夫万目,以遂数者之效,而快陛下之心,亦将徒为文具。而天下之事,无可为者矣。此臣所以拳拳欲陛下从事于学也。然臣之所谓学者,非稽同合异以为博也,非钩深致远以为奇也,非缡章绘句以为美也。臣之所谓学者,即大学之道也。是学也,即尧舜禹汤文武之学也。其目有八,而各有其要。平天下之要,在于治国;治国之要,在于齐家;齐家之要,在于修身;修身之要,在于正心;正心之要,在于诚意;诚意之要,在于致知格物。宋儒演绎其义,以进告其君曰:齐家之要有四,曰:重匹配,严内治,定国本,教戚属;修身之要有二,曰:谨言行,正威仪;诚意正心之要有二,曰:崇敬畏,戒逸欲;致知格物之要有四,曰:明道术,辨人才,审治体,察人情。
是书也,乃千圣之心法,万古之成规,致治之良图,保邦之大道。陛下必拳拳于此,昼而诵之,夜而思之,亲近儒臣,问质疑义。
毋徒应故事,毋徒闻于耳而不识之于心,毋徒德于人而不践之于己,毋徒勤之于始而或怠之于终,毋徒讲之于百辟云集之时,而即弃之于宫阃深严之地,毋以朝夕而有间,毋以寒暑而有辍。
或摘其要语而列之于屏障,或参以祖训而铭之于座右。考之于经,证之于史。如某事也,古人以之而治,以之而安,以之而盛,以之而寿,即惕然以省之曰:吾今日之所行,有合于此者乎?如某事也,古人以之而乱,以之而危,以之而衰,以之而夭,即惕然以省之曰:吾今日之所为,有类于此者乎?念念在此,念念之外无他念也;事事在此,事事之外无他事也。如此然后可谓之拳拳矣,如此然后所存必正心、所出必正言、所行必正道、所亲必正人,如此然后身无不修、家无不齐、国无不治、天下无不平也!
嗟夫,人主之心,未尝不好治而恶乱也,好安而恶危也,好盛大而恶衰也,好寿而恶夭也。然治常少,乱常多;安常少,危常多;盛常少,衰常多;寿常少,夭常多。往往违其所好,而蹈其所恶!夫岂其本心哉!以其不能拳拳于学,而陷于不知故也。如人之疗病,未尝不爱其生,而卒至于死。亦岂其本心哉!以方书不熟,而用药不精故也。方今天下大势,如人受重病,非不枵且大形犹人也。然内自腹心五脏,外达四肢百骸,无一毫一发不受病。有识者以为寒心,而庸医委之曰安。病者不悟其非,和之曰吾无病也。
昔扁鹊见齐桓侯曰:“君有疾,不治将深。”桓侯曰:“寡人无疾。”如是者三,扁鹊见齐桓侯而走。后五日桓侯疾作,召扁鹊,鹊已逃去。
臣愿陛下以本心为元气,以贤良为明医,以古圣贤经史、祖宗宝训之言为古方、为药石,惧病之将深而豫治之,信任明医,熟察古方,深究脉理,精择药石,节嗜欲,慎防护,日调其元气,急寻其病根之所在而刬除之。则元气日固于内,邪气不攻于外,而百病自消,天年自固。何忧不如尧舜,不如禹汤,不如文武者乎?及今犹可为也,失今不为,臣恐扁鹊望之而走矣,虽噬脐无及也。唐虞三代与我祖宗列圣之大纲无不正,万目无不举,元气本固,客邪难人,病无自而生也。汉、唐、宋诸君,或大纲正而万目不举,或万目举而大纲不正,元气未固,客邪易奸,随病而施药者也。
自唐虞而一代,自三代而汉唐宋,用是道则治,不用是道则乱;用是道则安,不用是道则危;用是道则盛,不用是道则衰;用是道则寿,不用是道则夭;用是道则延长,不用是道则短个。然则是道也,乃世道治乱之所系也,社稷安危之所关也,风俗盛衰之所由也,人主寿夭之所本也,国祚短长之所在也。陛下可不大警于心乎?
《易》曰:“正其心,万事理。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”
董仲舒告武帝曰:“尊其所闻则高明矣,行其所知则光大矣。”高明光大,不在乎他,在乎加之意而已。
臣愿陛下加意于臣之言,毋如武帝不加意于仲舒之言也。苏轼对神宗曰:“天下无事,则公卿之言,轻如鸿毛;天下有事,则匹夫之言,重如丘山。”今天下,不可谓无事矣,臣愿陛下不视臣言如鸿毛,而视臣言如丘山,则天下幸甚,生民幸甚。臣俯拾刍荛,上尘天听,不胜战栗之至。谨对。
评析
罗伦的这篇文章的特色是相当多的。
一是篇幅较长。一般明代的殿试对策文章大都在2000-4000字之间,而罗伦的这篇对策却有万余言,这在当时是较为罕见的。试想,一日之中,上有高官甚至皇帝威坐监考,下有吏员巡回检查,气氛自然紧张;一纸之宽有限,必须用工笔一笔一划地写满蝇头正楷,且不能有涂抹删改的地方,而且格式还须完全正确,要求当然严格;一人一桌,身边无资料,周围无商量,全凭平日苦学之积累,功夫要非一日。洋洋洒洒,文不加点;滔滔汩汩,不能自己。这种驾驭大篇巨制的功夫确实令今人折服。
二是颇有气势。作者以居大位必致大治,致大治必正大本,正大本必务大学为全篇之总摄,然后一以贯之,“溯唐虞迄昭代,上下数千载”,顺承而下,次第言之,“凿凿如日中天,总大纲,悉万目,进退数百王,历历如指诸掌”。气蕴充沛,如水之决堤,轰然而下,排山倒海,略无阻隔,条理舒畅,如书生剧谈,抵掌挥尘,指点江山,考评得失,意气飞扬。文章之承接、转合处,浑然无迹,不觉有斧凿雕饰之象;文章之铺排、夸饰处,水到渠成,不见其人工精炼之痕。奇偶相间、排比叠用,使文章节奏起伏、张弛适度;譬喻巧设、色彩纷呈,使文章绚丽多姿态、形象感人。如此极有气势与文采的对策文章在明代状元卷中确实罕见。
三是极有胆识。策问中只是称“欲正大纲而举万目,使人伦正于上,风俗厚于下。百姓富庶,而无失所之忧。四夷宾服,而无梗化之患。薄海内外,熙然泰和,可以增光祖宗,可以匹休帝王”,却对时弊只字不谈。但是罗伦却极有勇气,在文中列举了大量的现象,对现实进行了尖锐的批评。他认为当今天下有四大弊端,即“人伦不明”,“风俗不厚”、“百姓至今有未富庶”,“夷狄至今有未宾服。”而在这四大弊端中,作者所谈到的种种情况也都是十分真实和深刻的。最后作者把产生这四大弊端的原因直接归于帝王身上,认为这是其“不能拳拳于学,而陷于不知故也”。文中用大量的篇幅来直接批评现实,这在明代状元卷中是不多的,而且这种批评又是十分大胆、丝毫不留情面的,这在明代状元卷中也是少见的;而且这种批评又是极其深刻、富有洞察力和卓见的,这在明代状元卷中更是少有的。像这样的文章才应算是真正的时务对策。
总之,这是明代状元卷中屈指可数的佳作,诚如李西涯所评“梅溪、文山而后,不多得矣”。
(苗菁)
明初,状元对策,皆经阁老笔削或自删润,然后入梓。独罗伦一策,未尝改窜一字。盖(罗)伦自掇魁之后,以言忤旨外调,而阁老亦畏其劲直,不敢改削其言也。
初,(罗)伦会试五策,五千余言。泰和尹直原取为会元。主考刘主静。循吉名主经,遂置(罗)伦第三,尹(直)批其所刻一策云:五策五千余言,有学有识,进对大庭非褒然出色者。后其果验。
(罗)伦上书论南阳李阁老夺情事,谪福建市舶提举(原文为广东,误)。后李公殁,淳安商公复入阁,言于上,复其官为南京翰林修撰。
时庐陵陈公方卒。士人有为诗悼之者,末二句云:“九原若见南阳李,为道罗生已复官。”
先是大臣遭父母之丧,往往多夺情起复,至是著为令,皆得终丧。罗公上疏之力也。
——《吉安府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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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2007年版《中华罗氏通谱》 录入:罗训森 2016.6.13 于福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