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答林正郎贞孚壬寅春
福绢，俱奉领讫。珍感！珍感！往年附呈谬说，诚不自知其可否，姑藉此以为受教之地。过蒙不鄙，以高见决之，使得因其所明，益求其所未至，爱与之厚，莫或加焉。
细阅重笺，可否大约相半。其所可者，亦既归于一矣。其所否者，在仆之愚，或犹未免滞于旧见，尚容仔细推寻，以卒承君子之教。再三之渎，今则有所未敢也。惟是第四章道心之说，第三十五章未发之中之说，宝惟羊理本原，圣学纲領，不容有毫发差互，而彼此详谕参差乃尔，欲求斯道之明，其可得乎！辄敢复效其愚，以求归－之谕，计亦在所欲闻而不厌也。
夫所谓道心者，果何自而有耶？盖人之生也，自其禀气之初，阳施阴受，而此理即具。主宰－定，生意日滋，缠绵周匝，遂成形质。此上智、下愚之所同也。其名为道心、其实即天理。彼未（缺字）学问者，惟不知天理为何物，天理曷尝有须臾之顷，不在其方寸中耶？盖无为之宰，譬如形影之相随，是以惟其昏扰之极，而至微之体自有不容离者。不然，则所谓我欲仁，斯仁至矣，是从何处来耶？善学者，固当默而识之矣。今详高论，乃谓常人满腔子皆利欲之心，是体固人心也，用亦人心也，夫何有于道？无乃见其末而遗其本乎？
若夫未发之中，仆尝即道心验之，其义一而已矣。苟明乎道心之说，则未发中自可不言而喻，今犹未也，当就高论之所及者讲之。高论有云：“常人未发之中，有则有之，决与圣人未发之中异。”此言误矣。中为天下之大本，大本即天命之性。果如高论，是天命之性有二矣，岂其然乎！盖圣凡之所以分，系于大本之立与不立，而所谓大本者，初未尝有两般也。高论又以未发之中，人物皆有之说为疑，岂不闻乾道变化，各正性命，初无分于人物耶？未发之中，性命之实体也，何独归之于人，而疑物之不能有耶？固知中和本指，只就人身而言，然吾人讲学，须是见得此理通乎天人物我而无间，方尽《中庸》一书之义，方可进于万物一体之仁。不然，则鸢飞鱼跃，于人有何干涉？子思才一拈出，程子便指为吃紧为人处耶？斯义也，拙记中言之颇详，且尝取证于明道先生之言，以见其非臆说。执事亦既闻之矣，倘不终以过高自是见疑，而特加之意焉，幸甚，幸甚！若此论未能归一，其他合处虽多，终是无头脑学问，终非完全之物。误蒙爱与，不敢不尽其愚，友道当然，无嫌可避也。
至若造端之说所以不同，盖仆常玩味此章，似乎只是发明道体，不曾说到做工夫处，故于造端二字，只就生化上立说。高论自君子之道，法乎天地以下，却是修道工夫。或间中亦有此意，但求之子思本旨，似乎不甚合耳。然二说各是一义，殆不相妨，非如道心及未发之中，断不容不归于一说也。
答林次崖佥宪壬寅冬
乡亲刘司训处人回，送到手书，甚慰饥渴。书词泉涌，所以开发愚陋者，殆无遗论，真可谓切切偲偲者矣。感佩！感佩！
仆虽不敏，然从事于程朱之学也，盖亦有年，反复参详，彼此交尽，其认理气为一物，盖有得乎明道先生之言，非臆决也。明道尝曰：“形而上为道，形而下为器，须着如此说。器亦道，道亦器。”又曰：“阴阳亦形而下者，而曰道者，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。原来只此是道，要在人默而识之也。”窃味其意，盖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，不说个形而上下，则此理无自而明，非溺于空虚，即胶于形器，故曰须着如此说。名虽有道器之别，然实非二物，故曰器亦道，道亦器也。至于原来只此是道一语，则理气浑然，更无罅缝，虽欲二之，自不容于二之，正欲学者就形而下者之中，悟形而上者之妙，二之则不是也。前咨虽尝举此二条，只是□□说，今特推明其意，以见其说之无可疑。惟是默识心通，则有未易言者耳。
凡执事之所为说，率本诸晦翁先生，仆平日皆曾讲究来，亦颇有得。谓是理不离乎气。亦不杂乎气，乃其说之最精者。但质之明道之言，似乎欠合。说来说去，未免时有窒碍也。姑借来书父子慈孝一语明之。夫父之慈，子之孝，犹水之寒，火之热也。谓慈之理不离乎父，孝之理不离乎子，已觉微有罅缝矣。谓慈之理不杂乎父，孝之理不杂乎子，其可通乎?抑尤有可疑者，曰以气言之则如何如何，以理言之则如何如何，道器判然，殆不相属。然则性命之理，果何自而明哉？良由将理气作二物看，是以或分或合，而终不能定于一也。然晦翁辨苏黄门老子解，又尝以为一物，亦自有两说矣，请更详之。
细阅来书，于明道之言看得似别，盖其意本归于一，高谕乃从而二之。于子思之言，看得又别，以发育万物，祖仪三百，威仪三千为气，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。如此是器外有道矣，是子思语下而遣上矣。岂其然乎？然则谓子思去了太极生两仪一段，只就天地上说起，乃是个无头脑学问，未论诬与不诬，只恐子思复起，不肯承认。抑未闻天地之外，现有所谓太极也，岂其急于立论，而偶未及致详耶！
审末所云：“如不用格物致知之功，而徒守理一分殊之说，切恐只为无星之秤，无寸之尺，非可与议精义入神之妙也。”此言却甚当，近时学术多是如此。区区拙学，于鸢鱼花竹亦尝明心理会，颇见其所以然者，而况于仁敬孝慈之类人道大伦，安敢忽也！然分之殊者易见，而理之一也难明。且如乾之亢龙，坤之龙战其为凶恶，不待言矣，而至精之理，未尝不在。执事以为然乎否？子必于此等处，皆灼见其所谓一者，方可谓之气精义入神，不然，虽毫分缕析，犹为徒博也。
岁中多病，酬答甚艰，而谆谆之诲，不叮以虚辱。力疾布此，大意粗白，愧不能详也。倘犹有疑，更希嗣教。不宣。
答林次崖第二书甲辰夏
乡亲刘掌教过家，得四月望日咨，再承理气之教，慰感兼至。书词累幅，遇警策处，老目辄为之增明。然究其指归，总是不离不杂之说。仆前书颇尝推言其窒碍处，不意如水之投石也。人心道心，只是一个心。道心以体言，人心以用言，体用原不相离，如何分得？性命，理也，非气无缘务正。太和，气也，非理安能保合，了亦自不容分也。下集义所生，配义与道是教人养气之方及养成之效。若论道体，只是个浩然之气，更从何处寻觅道义乎？今欲援此等以证理气之为二物，未见其为精切也。执事之学诚博，然亦不须多引，且说乾，元亨利贞二句，将以为理乎，将以为气乎?区区拙见，已具前言，更不欲泛引渎陈，诚恐枝叶愈繁而本根终蔽。前咨尝就明道先生二兀来只此是道一语推明其意，以为正欲学者就形而下者之粗，悟形而上者之妙，二之则不是也。言虽约而意已尽，义亦甚明。窃谓明复起，亦必有取于斯言，而来教乃以为错看。偶记明道先生又尝有言曰：“洒扫应封，便是形而上者。”《中庸》又直指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为天下之达道。以此观之，不曾错也。参之高论，乃于是道之下添着之所在三字。明道立言，不应缺少，却恐是错。
又蒙见难万物之多，三百、三千之仪，从何处钻出来？谓仆错看了圣人立言之旨。敢问高论以万物皆生于道气，道果在何处存站?存站处明白，钻出来亦明白矣。程子释逝者如斯夫之义云：“气此道体也。天运而不已，日往则月来，寒往则暑来，水流而不息，物生而不穷，皆与道驾体。”果如高论，程子得无错乎?且此章章首六句，明是一头两股，注所谓极于至大，气入于至小，气解得亦自分明。高论乃云：子思明曰，大哉圣人之道，洋洋乎发育万物。将两句一直说下来，便截断了。只要迁就己意，更不问子思是如何立言。及说到三百、三千之仪，失了头脑，却去牵扯中也者，天下之大本二句，将来安插在上。讲学似此，果何益乎?
且吾二人之学，皆宗朱子者也。执事守其说甚固，必是无疑。僎偶有所疑，务求归于至一，以无愧乎尊信之寅。道理自当如此，未可谓之横生议论也。盖朱子尝有言曰，气质之性，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。又曰，理只是泊在气上。仆之所疑，葜甚于此。理果是何形状，而可以堕，以泊言之乎？不离不杂，无非此意，但词有精粗之不同耳。只缘平日将理气作二物看，所以不觉说出此等话来。晚岁自言觉得于上面犹隔一膜，亦即明有所指，此正后学之所宜致察也。高论以阴阳是道之所在，与泊在气上之言有何差别？但不曾明用泊字耳，非习矣，而不察之过期？
格物之义，凡高论所及，皆学者之所习乎，但于气豁然贯通处，不知何故略不拈及?程子日：学而无觉，则亦何以学为哉！此事全在觉悟，不然，虽格尽天下之物，内外终成两片，终不能无惑也。使言理一分殊最尽，只是说道体。又尝言，所贵乎格物者，正欲即其分之殊，而有见乎理之一，方是说下学工夫。举分殊，则事物不待言矣，说正欲，便是教学者于分殊上体认。果能灼见此理之一，精粗隐显，上下四方一齐穿透，尚安有毫发之不尽乎?此则所谓物格而知至也。仆虽不敏，曷尝徒守理一分殊之说！但遍观自古圣贤论学，未有专事于博，而不归诸约者，故常以反说约为主。执事才拈着一句，便不推寻上下文意，辄譬之水上打棍，水底摸针。斯言也，无乃伤于易乎，抑其中或有所不快乎？
摸针，横议，错看，乃来书三大节目，不得无言，此外更不容强聒。子贡问友，子曰：忠告而善道之，不可则止。幸遇同志之友而未观其同归，甚为可惜，然圣训不敢不遵也。惟心照，幸甚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