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丙 申 秋
五月间获领华翰，知履任平善，良慰鄙怀，副以佳仪，足感至意。闻潮士多肯向学，此第一好消息。聚讲之愿，贤契恐不得辞，然亦无可辞之理也。
来书又论及心性，足知好学无已。颇记往年奉柬，已尝有终恐难合之虑，既各安所见，骤难归一，曷姑置之？《大学》未尝言性，言至善矣；正心乃止至善工夫，至善果何物耶，未易识也。《中庸》未尝言心，言戒惧慎独矣，戒惧慎独非心而何？惟有心地工夫，乃无失乎天命之正。其言各有条理，毫发不差，若欲援此以证心性之为一物，切恐未当。孟子曰：尽其心者知其性也。者、也两字，一呼一虑，安得混而无别乎?且性乃生理，今直认为生意，难道不错?理无形，意有迹也。此至精至微处，非言可悉，须自得之。
虽然贤契平日所闻，盖已积满胸中矣。问辩虽勤，匪□□受？再三之渎，得无彼此俱失乎?惟加察焉，是所望也。
答陈静斋都宪丙申冬
辱书，知尝通览拙记，为幸多矣。奖惜之过，殊不敢当，惟不吝切磋，乃为至爱。
承谕以人心道心之疑，具悉尊旨。然生之认道心为未发，非欲与朱子异也。盖潜心体认，为日久矣，于是证以《中庸》之说，其理甚明。若人心道心一概作已发看，是为语用而遗体。圣人之言殆无所不尽也。惟精是随时省察工夫，就人心而言；惟一是平日存养工夫，就道心而言。盖人心常勤，动朋二三，故须察。道心常定，惟是一理，故只消养。平日既知所养，又随时而致察焉，则凡人心之发，无非天理之流行矣，此天人之所以一也。察即审也，恐非二事。施为或谬，其病只在本原未纯；验之虽勤，无益也。鄙见如此，不审犹有窒碍否乎？
且朱子序《中庸》章句有云：天命，率性，则道心之谓也。注解有云：大本者，天命之性，天下之理皆由此出，道之体也。夫既以大本为天命之性，以天命之性为道心，则道心明是未发。而又以为指其发于义理者而言，则谓之道心，是原未有一定之论也。将求所以归于至一，非高明其谁望耶！
所皋黄勉斋答李贯之问，似与鄙见亦不甚同。盖渠论人心道心，皆固守师说，且分析太过，觉少混融之妙也。所谓以理而动，无迹可见，故曰微。此言殊有病。天下之动固根于理，动必有迹，安得云微？且既曰以理而动矣，而又曰存之于内，何言之不一也？将求所以归于至一，安得不深有望于高明哉！
若夫先言人心，而后言道心，圣意所存，固难臆度。但观《中庸》之和，亦先举喜怒哀乐四者，似皆欲人据其可见之迹而求之，则无声无自之妙，庶乎可以默识。不然，即恐茫然无处下手，求之愈远而反失之矣。
妄意如此，姑备一说，可乎？久病初愈，词不逮意，切冀尊裁。他有所疑，不惜一一镌谕，尤感。
又
续承教札，摘示拙记中论敬一条，谓此心必敬而后能操，今日操即敬也，似无所用其敬矣！又谓主敬、持敬，如朱子所作敬斋箴，其功甚密，绝无罅隙，如徒操而不敬，未免欲密而反疏。凡所疑于鄙说者，其曲折尽此数语。然恐生之蔽于所见也，乃备举尧舜以来至于程朱数子，凡其格言至论，与夫实用工之方，以开发之。忠告善道，何以加此！感甚，幸甚！
夫敬之一字，诚千圣传心之要典，生虽不敏，亦尝与有闻焉，何敢弗敬？然考之吾夫子之训，但寓敬以直内，未尝言主敬、持敬也。至程子始有此言，然其曰操之之道，敬以直内而已，气固夫子本意也。详味而已两字，只敬以直内便是操之之道，敬外无操，操外无敬，谓必敬而后能操，恐非程子意也。若曰必敬而后能存气则其义自明，而于郧蜕亦无可疑者矣。主敬、持敬，为初学之士言之可也，非所以论细密工夫也。何也?谓之主敬，非心其孰主之？谓之持敬，非心其孰持之?夫敬实宰乎心，而心反系于敬，欲其周流无滞，良亦难矣。 一有滞焉，安得直乎？此生所以有欲密反疏之疑也。初学之士，其心把捉不定，往往为物所化，以此为训，盖所以防之耳。若论细密工夫，无如操字之约而尽，更不须道主敬、持敬，敬已在其中矣，此致一之妙也。
生之从事于斯，不为不久，凡诸先儒之训，见于《大学》或问中者，皆尝一一验之。果能常常提掇此心，有不主于一，而更他适者乎？有不整齐严肃者乎?有不常惺惺者乎?有不收敛而复容一物者乎？验之数说，既无不合，反而验之身心，若动若静，亦颇做得主宰，于是始涣然自信，以为即此是敬，可无待于他求也。是知操之一言，乃吾夫子吃紧思人处，凡有志于学者，果能奉以周旋日用，工夫真是直截，既无劳扰，亦不空疏，故恃表而出之，期与同志之士其学焉，非立异也。
况朱子尝因论敬，直穷到底，亦以为要之，只消一个操字。到紧要处，全不消许多文字言语之。是缄先得我心之所同然，惜其混于多说之中，莫或知此言尤为切要者耳。敝斋箴反覆详尽，委无罅隙，然所谓动静弗违，表里交正，孰非操存之室乎？恐不必将敬字别作一项工夫看也。
自领教札以来，绎再三，思有以仰承谆诲，而终未能顿舍其旧；又不敢曲为之说以自欺，爰竭隘蓖以谢明教。切磋之惠，尚有望于嗣音，幸无靳也！
又
昨小仆回，又承教札。非志道之笃，爱与之诚，何能及此！往复莫逆，欣慰良多。妙合而凝，所皋张南轩之说甚当，朱说似乎少异，请更详之。如南轩之说，合字自可不用也。所以阴阳者道，来教云：理既是形而上者，虽着所以字亦不妨。此言良是。区区之意，但以为不如伯子之言，尤浑然无罅缝耳。然所以两字果看得透，则所谓原来只此是道益了然矣。大抵说到精微处，愈难为言。谨此奉酬，伏希裁择。
答陈侍御国祥丁酉春
岁前祗领教札，如获百朋。裁谢草草，实缘匆遽。使者去后，方得究观。天分之高，学力之优，志向之正，隐然皆有见中言中，为之降叹无已。第推与之过，殊不敢当，游于圣门，自当守吾圣人家法尔。
人心道心之辨，仆于此用工最深，窃颇自信。朋友间往往疑信相半，只为旧说横在胸中。今得高论为之发明，殆非小补。所云《中庸》言喜怒哀乐之未发，则直谓之中。言既发，则必加中节而后谓之和。此无他，乞用事与不用事之辨也。此数言者尤为切当，明乎斯义，则区区之说自无可疑者矣。仆尝谓：人心道心之辨明，然后大本可得而立。斯诚讲学第一义，高论首及于此，而词又足以达其意，其有见哉！
又承论及佛氏与陆象山，斯亦讲学之所不容后者。然彼此之论，似乎小有未合，敢略申之。仆论佛氏有见于心，无见于性；高论亦既在所取矣，而又以为责之甚恕，岂非以佛氏之于此心，见之犹有所未尽耶？然既云无见于性，即不得比于孟子之尽心矣。仆谓象山亦然，高论初以未悉为词，既而欲处之告子之列。朱子固尝以告别子目象山矣，盖以力制其心之同也。然仆尝细推之，不能无别。告子之不动心，其心死，其时未有佛氏，但以烛理来明，而堕于意见之偏，高论以为学焉而流者是也。然其为说，初无以动人，其害终小。象山之不动心，其心活，盖诚有得于顿悟之妙，从源头便是佛氏本来面目，夫岂末流之失乎！其人虽远，其说方行，所以陷溺人心而蓁芜正路者，固君子之所深虑，未可容易放过也，请更详之。
又承见论，因览拙记至物格则无物数语，心目间恍若有见，惜于不久而晦，而遂失之。详昧书词，足知平日曾用格物工夫，故一旦因所感触，似乎豁然有个觉处。其随晦而失之者，殆工夫欠接续之故耳。惟是操存、省察交致其功，不使有须臾之间断，则晦者以明，明者益显，自当久而弗失。《诗》所谓学有缉熙于光明，紧要处全在缉字也。镜、路二喻，皆出于先儒。磨尽尘垢之昏，则本体莹然。行到王国之中，则万方毕会。此理固然，无可疑者。倘遗形器之粗，佩积累之劳，而欲径探夫上述之妙，却恐反生病痛。妄意推测如此，不识然乎？
又承有感于仆所论吴庐之言，而深病夫近世学者妄议朱传之失，示及所论论辨之说，甚是详明，自非留心正学，安能及此，尘世之妄议朱传者，其始盖出于一二人崇尚陆学之私。为其徒者，往往喜新而厌旧，遂勇于随声逐响，肆为操戈人室之计。姑未论夫至道，就其师说亦何尝有实见也。浮诞之风日长，忠实之意日微，世道所关，有不胜其可慨者矣。
然义理真是无穷，吾辈之尊信朱子者，固常审求其是，补其微罅，救其小偏，一其未一，务期于完全纯粹，而毫发无遗恨焉，乃为尊信之实，正不必委曲迁就于其同。如此，则不惟有以服妄能者之心，而吾心正大光明之体亦无所累。且朱子之于两程子，何如其尊信也！观其注释经书，与程说亦时有小异，岂非惟是之从乎?然非极深研几，朋所谓是者，要亦未易言也。
仆资本中人，学无师授，管窥蠡测，何足以究斯道之大全！过蒙不鄙而惠之书，反覆倾倒，曾无少吝。重惟盛意不可以虚辱，罔敢辙效其愚如此。据高见所及，加以培养之功，将来所就固非朽拙所能量也。夫培养深厚，则所见益精，言愈约而味愈长，行愈力而事愈实，升堂入室，夫何远哉！千里神交，即同晤语，属望之意，倍切倦倦，想蒙亮察。凡愚见所未及，更希有以见教也。不宣。
答刘贰守焕吾丁酉冬
□来，辱睿仪之惠，多感盛情。审知宦况清佳，兼有捧珠之喜，尤用欣慰。书中谆谆以讲学辱事，志诚笃矣，顾老朽连年卧病，茅且塞心，将何以奉酬高论乎?
所举学者须先识仁一段，以为中间不曾拈出下手工夫。仆向时亦尝有此疑，仔细看来，须以意会。盖首云：仁者，浑然与物同体。义礼智信皆仁也。中间又云：订顽意思，乃备言此体。此是明道先生分明指出仁体处，学者便当就此下体认工夫，果看得订顽意思透时，则章首两言之义，自当了然于心目间，而存之者有其室矣。不然，更将孔子答诸弟子问仁之训，一一潜心体认，真积力久，庶乎其自得之。仁固不外乎心，然非可以浅近窥、急追求也。今欲灼知仁体所在，而从事于亲切简当工夫，似颇伤。
答刘贰守焕吾丁酉冬
□来，辱睿仪之惠，多感盛情。审知宦况清佳，兼有捧珠之喜，尤用欣慰。书中谆谆以讲学辱事，志诚笃矣，顾老朽连年卧病，茅且塞心，将何以奉酬高论乎?
所举学者须先识仁一段，以为中间不曾拈出下手工夫。仆向时亦尝有此疑，仔细看来，须以意会。盖首云：仁者，浑然与物同体。义礼智信皆仁也。中间又云：订顽意思，乃备言此体。此是明道先生分明指出仁体处，学者便当就此下体认工夫，果看得订顽意思透时，则章首两言之义，自当了然于心目间，而存之者有其室矣。不然，更将孔子答诸弟子问仁之训，一一潜心体认，真积力久，庶乎其自得之。
仁固不外乎心，然非可以浅近窥、急追求也。今欲灼知仁体所在，而从事于亲切简当工夫，似颇伤于急迫。盖此理该贯动静，无乎不在。故欲灼知仁体，而存、省交致其功，则善矣。必欲灼知仁体所在，而求其工夫之简当，有不堕于佛氏本来面目者几希。
乍见儒子入井之心，孟子明以为仁之端，恐难作仁体看。体用虽非二物，然自有形而上下之分。若以据为仁，则混而无别矣。且觉之一字，非惟孔子未尝道及，程子亦未尝道及，后学当安所取信乎?鄙见如斯，不容有隐，更希详择。
拙记误劳郑使君翻刻，恐累知言，然详味其题辞，其笃信好学，可想见已。两贤并处，志同道合，切磋之益岂少哉！仆常念斯道难明，同志难得。乃田贤契，又知有郑使君，心之好之，亦自有不能已者，第无缘一会耳。力疾裁复，词欠周悉，幸惟亮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