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欧阳少司戍崇一甲午秋
得六月望日书，披阅再四。承不以老朽见弃，又为之欣然倾倒，多至累幅，厚意何可当！夫道之不明久矣，所幸圣贤之遗书尚存。有志于学者，诵其言而咀其味，探其归趣，反而验之吾心，庶或窥见其一二，以为持循之地。顾有道之君子，世不多得，是非得失，莫或正之，其所取证，终亦不出乎圣贤之书而已。仆之从事于此；盖亦有年，齿发既凋，自度无能复进，乃笔其区区之见，以与朋友讲之。然视为老生常谈，一览而遂置之者多矣，异同之论，邈乎其未有闻。顷辱贻书，见需拙稿。夙钦高谊，因辄以奉寄，意者将有合焉。诲札遄来，则枘方凿圆，殊不相入。高见已定，殆亦无复可言者矣，而书词丁宁，不容但已，勉罄所闻以复，请更详之。
来书凡三段，第一段申明良知即天理之说甚悉。首云：知觉与良知，名同而实异。末云：考之孔、曾、思、孟、濂溪、明道之言，质之榜伽、楞严、圆觉、涅槃诸经，其宗旨异同，颇觉判别。足知贤契不肯以禅学自居也。然人之知识，不容有二。孟子本意，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，非谓别有一知也。今以知恻隐、知羞恶、知恭敬、知是非为良知；知视、知听、知言、知动为知觉。是果有二知乎?夫人之视听言动，不待思虑而知者亦多矣，感通之妙，捷于桴鼓，何以异于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之发乎?且四端之发，未有不关于视听言动者，是非必自其口出，恭敬必形于容貌，恶臭辙掩其鼻，见孺子将入于井，辙匍匐而往救之，果何从而见其异乎？知惟一尔，而强生分别，吾圣贤之书未尝有也。惟楞伽有所谓真谶、现谶及分别事识三种之别，必如高论，则良知乃真识，而知觉当为分别事识无疑矣。夫不以禅学自居，志之正也，而所以白解者，终不免堕于其说，无乃未之思乎！
天性之真，明觉自然，随感而通，自有条理，是以谓之良知，亦谓之天理。仆虽耄，固知贤契所得在此数语，然其误卢亦在此数语。此正是讲拳切要虑，不得无言。第恐定力难移，言之苦无益尔。虽然吾心其可以不尽乎，夫谓良知即天理，则天性、明觉只是一事。区区之见，要不免于二之。董天性之真，乃其本体，明觉自然，乃其妙用。天性正于受生之初，明觉发于既生之后。有量必有用，而用不可以为髓也。此非仆之臆说，其在乐记明，所谓人生而静，天之性，即天性之真也，感物而动，性之欲，即明觉之自然也。在易大传，则所谓天下之至精，即天性之真也，天下之至神，即明觉之自然也。在诗大雅，则所谓有物有则，即天性之真也，好是懿德，即明觉之自然也。诸如此类，其证甚明，曾有一言谓良知为天理者乎！然孔、曾、思、孟、濂溪、明道之言，贤契尝考之矣，或恐别有可证高论者？惜乎略未举及。仆请再以所闻于数子者证之。孔子尝言知道知德矣，曾子尝言知止（缺字）矣，子思尝言知天知人矣，孟子尝言知性知天矣。凡知字皆虚，下一字皆实。虚实既别，体用自明，以用为体，未之前闻也。况明道先生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：知是知此事，觉是觉此理，尤为明白易见。上下千数百年，其言如出一口，吾辈但当笃信而固守之，岂容立异！若前无所受，而欲自我作古，徒滋后学之惑而已，非惟不足以明道，且将获罪于圣门，可不慎乎！
且仆又尝闻之，伊川之道与明道无异，晦庵之学以二程为宗。来书所举竟不及二先生，何也？得无以其格物之训，于良知说有碍乎？夫天珍物我，其理无二。来书格物工夫惟是随其位分，修其日履，虽云与佛氏异，然于天地万物之理，一切置之度外，更不复讲，则无以达夫一贯之妙，又安能尽己之性，以尽人物之性，赞化育而参天地哉！此无他，只缘误认良知为天理，于天地万物上，良知二字自是安着不得，不容不置之度外尔。圣人本天，释氏本心。天地万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，其所本从可知矣。若非随其位分，修其日履，则自顶至踵，宁复少有分别乎！二先生所见之理，洞澈无间，凡其格物之训，诚有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，其孰能易！世儒妄加诋訾，以自陷于浮薄，谅贤契之所不取。然于二先生之学，似宜更加之意，不以所见偶未之合而遂置之，斯文之幸也。
第二段所论学、问、思、辩工夫，与仆所闻亦无甚异。但本领既别，则虽同此迪为之方，先后缓急自有不可得而同者。盖以良知为天理，则易简在先，工夫居后，后则可缓，陈白沙所谓得此把柄人手，更有何事！自兹以往，但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是也。谓天理非良知，则易简居后，工夫在先，先则当急，《中庸》所谓果能此道矣，虽愚必明，虽柔必强是也。此说颇长，姑举其概，以贤契之明悟，宜亦不待余词之毕也。圣贤经书，人心善恶是非之迹，固无不纪，然其大要，无非发明天理，以垂训万世。世之学者，既不得圣贤以为之师，始之开发聪明，终之磨硥入细，所赖者经书而已。舍是，则贸贸焉莫知所之。若师心自用，有能免于千里之谬者，鲜矣。善读书者，莫非切己。工深力到，内外自然合一，易简之妙于是乎存。歧而二之，不善读书者也。夫天下之士亦多矣，岂可谓凡读书者皆远人以为道，惟尊奉其良知以从事于易简者，乃为不远人以为道乎？
第三段所论教学本原与夫后世学术之弊，亦可谓甸甸合矣。但微意所在，乃专以尊奉良知，从事于易简者为是；穷究物理，博通于典训者为非。只缘本领不同，故其去取若是。夫孔孟之绝学，至二程兄弟始明。二程未尝认良知为天理也，以谓有物必有则，故学必先于格物。今以良知为天理，乃欲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，比语兄传习，来书迹云，致其良知于日履之间，以达之天下。则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，事物无复本然之则矣，无乃不得于言乎!雍语亦云：天理只是否心本体，岂可于事物上寻讨？总是比见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气，此是告子大病。凡为孔孟之学者，或偶沾斯疾，不早进瞑眩之药以除其根，是无勇也。
古者，《大学》之教非秀民不预。农、买、置免，诚有所不能及者，故曰民可使由之，不可使知之。公侯腹心，天资之忠厚者亦云可矣，岂真见而知之，与太公望、散宜生等乎?古人自幼而学，至四十始仕，三十年间无非为学之日，既专且久，道明而德立，及为公卿大夫，直行其所学而已，不暇为学又奚病焉？来书不能及不暇为之说，殆以广招徕之路，使人兢趋于易简尔，岂通论乎！格致与博物洽闻不同，先儒已自说破。彼徒博而不知反诸约者，望其人道，诚亦难矣。若夫讲之精，辩之悉，知之明，而毕之果不差焉，斯固吾夫子之所谓好学者，岂易得哉?学既不差，安有源远本披之患！本披源远，皆差之毫厘而不自觉者也。嗟乎！安得先觉之君子，特起于今之世，以尽觉夫未觉者哉！
累幅之书，中间尽有合商量处，第年老，精神短，照管不及，又恐乱却正意，是以但即其切要者论之。然体用两字果明，则凡未经商量者，虽欲不归于一，不可得也。未审高见毕竟以为何如?言有尽而意无穷，千万详察。
又 乙 未 春
二月十一日，得去年十月晦日所惠书。往复间，不觉遂半年矣。披览之既，欣慰可知。仆独毕无朋，见闻甚少，向来奉复，诚欲资丽泽之益，故词繁而不杀。兹承逐条开剥，俾得闻所未闻，幸甚！
夫良知之说，贤契讲之久矣，其义皆先儒所未及。仆之所守，不过先儒成说，其不合也固宜。详味来书，词虽若谦而所执弥固。固以凝道，谦以全交，可谓两得之矣。老拙于此，尚何言哉！然而玫玖之投，木瓜之报，又礼之所不容废者。敬就来书，再举一二，以见枘凿之不相入处。刑方为圆，老拙固所不能，断圆就方，贤契亦或未肯，姑以酬雅意焉尔。
来书谓立言各有所当，此语固然。乐记亦云物至，知知，不妨自为体用也。但以理言，即恐良知难作实体看。果绍为实体，即与道、德、性、天字无异。若曰知此良知，是成何等说话耶？明道气学者须先识仁二章，首尾甚是分明，未尝指良知为实体也。首云：仁者，浑然与物同体。义礼智信皆仁也。识得此理，以诚敬存之而已。中间又云：订顽意思，乃备言此体。以此意存之，更有何事？初未尝语及良知，已自分明指出实体了。不然，则所谓存之者，果何物耶？且订顽之密具存，并无一言典良知赂相似者，此理殆不难见也。其良知良能以下数语，乃申言存得，便合有得之意。盖虽识得此理，若欠却存养工夫。则犹是二物有对，以己合彼，终未有之。惟是存养深厚，自然良知日明，良能日充，旧习日消，此理与心渐次打成一片，便为已有；夫是之谓有得。其语脉一一可寻也。此章之言，□□□□吃紧拈出，近时有志于学者率喜谈之。然非虚心潜玩，毫厘之差或未能免。无乃上累先贤已乎!
又，来书力辨置之度外一言。仆固知此言之逆耳，然窃有所见，非敢厚趣君子也。尝读文言有云：大哉乾乎！刚健中正，纯粹精也。此天理之本然也。彖传有云：乾道变化，务正性命。此天理之在万物者也。吾夫子赞易，明言天地万物之理以示人，故有志于学者，须就天地万物上讲求其理，若何谓之纯粹精，若何谓之务正。人固万物中之一物尔，须灼然见得此理之在天地者与其在人心者无二，在人心者与其在鸟兽草木金石者无二，在鸟兽草木金石者与其在天地者无二，方可谓之物格知至，方可谓之知性知天，不然只是揣摩臆度而已。盖此理在天地则宰天地，在万物则宰万物，在吾心则宰吾身，其分固森然万殊，然止是一理，皆所谓纯粹精也。以其分之殊，故天之所为，有非人所能为者，人之所为，有非物所能为者。以其理之一，故能致中和，则天地以位，万物以育。中，即纯粹精之隐于人心者也；和，即纯粹精之显于人事者也。自源徂流，明如指掌，故曰圣人本天。仆之所闻盖如此。今以良知为天理，即不知天地万物皆有此良知否乎？天之高也，未易骤窥，山河大地吾未见其有良知也。万物众考未易遍举，草木金石吾未见其有良知也。求其良知而不得，安得不置之度外邪！殊不知万物之所得以为性者，无非纯粹精之理，虽顽然无知之物，而此理无不具。不然，即不得谓之各正，即是天地间有无性之物矣。以此观之，良知之非天理，岂不明甚矣乎！
来书所云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，无有一处安着不得，而置之度外者只是认取此心之灵，感通之妙，原不曾透到万物各正处，未免昏却理宇，终无以自别于弄精魂者尔。颇记佛奢有云：佛身充满于法界，普见一切众生前，随缘赴感，床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。非所谓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者耶?此之睽而彼之合，无他，良由纯粹精之未易识，不肯虚心易气以求之尔。
率意尽言，似乎伤直，然非以求胜也。盖讲论道理，自不容于不尽，是非取舍，则在明者择焉。倘犹未亮，姑置之可也。因凰暗寄数字，以慰岑寂，足见久要之义。乡书已祗受，珍感！珍感！不宣。
答刘贰守焕吾乙未秋
前日讲论有遗，补之以小简，遽劳还答。非笃志好学，安能若此！示谕缕缕，大体虽若相同，而工夫终未归一，再有商榷，想不为烦。
来书云，道心即本心，本心即天理。又云，求仁之外无余举。又云，孔门答诸子同仁处，只指其要言之，而本体已自在。所言皆当，但要认得天理及仁字分明，庶乎存养之不差尔。至谓气圣贤谕心皆指道心言，又谓赤子之心即道心，却恐未的。仆尝遍考经咨中专言心体者，惟是藩气道心，孟子良心两言最尽。其他就发用处说为多，如所谓以礼制心,从心所欲不逾矩，其心三月不逮仁。此三心字若认着道心，则礼字、矩字、仁字皆镞不去矣。赤子之心，伊川以为气发而未遗乎中。海港以为纯一无伪，亦是说发用处，其言皆不容易。
若曰道心，则人人有之，何独赤子也?然亦非独人尔，物皆有之。易不云乎务正性命，故欲见得此理分明，非用程朱格物工夫不可。夫物我并立,而内外形焉，乃其敖殊之分。然而内此理也，外亦此理也。所贵乎格物者，正要见得天人物我原是一理，故能尽其性，则能画人之性,尽物之性。人物之性各在人物身上，而吾乃能尽之者，非以此理之同故耶?凡程朱格物之训，正所谓合内外之道，而颇以为非只欲固守此心，而物理更不穷究，则虽名为合一，实已分而为二矣。
大抵区区之见，与近时诸公异者，只是心性两字。人只是一个心，然有体有用。本体即性，性即理，故名之曰道心。发用便是情，情乃性之欲，故名之曰人心。须两下看得分明始得。孩提之童，无不知爱其亲；及其长也，无不知敬其兄。非发用而何?然则良知之说可知已。若但认取知觉之妙，执为天理，则凡草木之无知，金石之至顽，谓之无性可乎?推究到此，明有窒碍，恐不可不深思也。拙□此等意思发得已多，但恐散漫难看，近答崇一符台一书，隙括粗尽，今辄以奉览。
贤契讲学，盖欲得之于心，非若他人出入口耳者，便是以乐于往复而忘其拙。虽未敢必其有合，必其有辅，区区之不逮者矣。
又
再辱遢答。乍合乍离，□欲致详，亦难乎其觅言矣，盖高见已定故也。然重逢雅意，因复少效区区，虽若伤烦，庶无失为忠告焉尔。
天理，通天地人物而言，易所谓性命之理是也。仁字专就人身而言，易所谓立人之道，曰仁与义是也。盖天地人物，原无二理，故此理之在人心者，自与天地万物相为流通，是之谓仁。果认得天理分明，未有不识仁者。昨因皋来害三谙，故著个及字。恻恒、侧隐皆发用之妙，非仁之本体也。
以礼制心三句，皆人心听命于道心之意，礼非外也。来窨以三念字代三心字，及举存其诚之说，皆得之矣。所云格此念作格其非心看自是，如作格物说，却难通。
仆于天理，机窥见—二，赏从程朱格物之训而入，与贤契素所尊□者终恐难合。伊川先生云：“物我一理，才明彼即晓此。此合内外之道也。”果见得此理分明，即天人物我一时通澈；更无先后，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。来书知所先后一言，容有迁就，未敢以为然也。
所云良知有条理处，谓之天理，天理之明觉处，谓之良知。此与良知即天理之言，不审是同是别？即之为言还添得注脚否耶？贤契非浅于文义者，稍肯虚心推究，殆不难见也。夫所谓天理者，无一物欠缺，无一息间断。尧草田荆，山倾钟应，自古至今能几见耶?便以为推究得去，恐未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