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尤恕与整庵兄
承示札记，反复数过，词意俱到。心性理气诸说，鄙见皆同。独象山条下，终未趋合。心性虽微有分，原只一理。象山想是合下心地清明，故所见过高，再不细究，遂谓心即理也。又云格此物穷此理。此字皆指心言。人诚能穷得此心之理，亦何性不了？记云：圣经格物穷理，果指心乎？然则物理果皆非心乎？当恻隐处自恻隐等语，此良心发见处，恐亦无待乎思。
又与王顺伯书言，儒者以人生与天地并而为三极，不尽人道，不足与天地并。释氏止见生死事大。此即其道之有异尔，后一言尤恳切。若谓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，则象山乃反复作佴之小人，非惟陈子得以攻之，顺伯老兄亦将摈臂而殴之矣。阴实祖用其说，而阳讳其所自来。此亦保之攻睦，未知能得其服辨否?与顺伯书，朱子亦议其不是，今不及检阅。
尝爱赵东山之赞及近日湛元明之语，云：“气谓之禅，吾不敢也；谓流而非禅，吾不信也。”可谓平正之论。兄再思之，记得无已甚乎？无令后人之议今也。今专此申请，便中示正。病暑不哓详悉。
欧阳德答罗整庵先生寄《困知记》
今月十九日，拜领八月朔日教札。反复倾竭，惟恐后生小子学失其道，以陷于邪僻。诲之详，爱之真，佩服感激，何有穷已。某尝庄诵前后书记，心性理气之辨，其要欲学者识取本性，体露天理，而知所用力。此子思原天命，孟子道性善之意，大学止至善之教也。每祗奉至言，以为圣人所以正三纲而叙九畴，其精神命脉端在于此，颇恐顽钝蹇劣，未能服膺而弗失耳。又尝自念，孟子论性善，以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为言，程门学者，亦以乍见人井，其心怵惕，为天理之自然，所谓良知者也。故窃意良知二字，正指示本性，而使人知所用其力者。其为繁词以渎高听，非如尊教所谓枘凿不入。盖恐千里之外词不达意，使畏者无所施其裁戍，则非请益之道，故意之所及，不惧琐琐，惟惧不尽耳。
伏读教札，谓人之知识不容有二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，名之曰良，非谓别有一知也。今以知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为良知，知视听言动为知觉，殆如楞伽所谓真识及分别事识者。某之所陈，非谓知识有二也。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之知，不离乎视听言动，而视听言动，未必皆得其恻隐、羞恶之本然者。故就视听言动而言，统谓之知觉，就其恻隐、羞恶而言，乃见其所谓良者。知觉未可谓之性，未可谓之理知之良者，盖天性之真，明觉自然，随感而通，自有条理，乃所谓天之理也。犹之道心人心，非有二心；天命气质，非有二性；源头支流，非有二水。先儒所谓视听思虑动作皆天也，人但于其中要识得真典妄耳。良字之义，窃意晦庵所谓本然之善者，正孟子性善之旨。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，才说性时便有知觉运动。性非知则无以为体，知非良则无以见性，性本善非由外铄，故知本良不待安排。曰不腊而知者其良知，犹之曰不待安排者其良心矣。扩而充之以达之天下，则仁义不可胁用。若楞伽所谓真细，则非孟子之所谓良者，其于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乎何有？宜不得比而同之矣。
教创引知性知天等语，谓凡知字皆虚，下一字皆实。虚赏既判，服用自明，不可以用为体。某窃意字义固有兼虚实体用言者，如止至善之止，为虚为用知止敬止之止，为实为体，知字以虚言者，如教札所引知性知天知此事觉此理，皆言其用者也。若良知之知，明道尝言：良知良能，原不丧失。以旧日习心来除，故须存习此心，久则可夺旧习。上云良知，下云此心，似指其实体言之。大学致知之知，与身、心、意、物为类，似不得为虚字，而与知性知天之知同为用也。然体用一原，体之知恤用之知，则亦本无二知，殆立言各有所当耳。
教札谓某前书随其位分，修其日履虽云与佛氏异，然于天地万物之理，一切置之度外，更不复讲，则无以逮夫一贯之妙。只缘误绍良知为天理，于天地万物上，良知二字安着不得，不容不置之度外耳。以某所闻，实异乎是。凡所谓日履者，吾心良知之发于视听思虑，与天地人物相感应酬酢者也。夫人所以为天地之心，茁物之灵者，以其良知也，故随其位分日履，大之而观天察地，通神明育万物，小之而用天因地，制节谨度，以养父母，莫非良知之用。离却天地人物，则无所谓视听思潋感应酬酢之日履，亦无所谓良知者矣。若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不讲，岂所谓气随其位分，修其日履，以致其良知者哉！忧是讲天地万物之理，本皆良知之用，然人或勋于私，而良知有蔽昧焉，权度既差，轻重长短皆失其理矣。必也一切致其良知，而不蔽以私，然后为穷理尽性，一以贯之之举。良知必发于视听思虑，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人物。天地人物无穷，视听思虑亦无穷，故良知亦无穷。其所以用力者，惟在其有私无私，良与不良，致与不致之间，而实周乎天地人物，无有一处安着不得，而置之度外者也。
教札又谓某所论学、问、思、辨，但本领既别，则虽同此进为之方，先后缓急自有不可得而同者。盖以良知为天理，则易简在先，功夫居后，后则可缓。谓天理非良知，则易简居后，功夫在先，先则当急。又云：气始之开发聪明，终之磨胧入细，所赖者经审而已。善读书者，莫非切己。易简之妙，于是乎存。岂可谓凡读书者皆逮人以为道乎？然某非以学、问、思、辨为而可缓，但谓学、问、思、辨者，学、问、思、辨其良知耳。善读书者，开发良知之聪明而磨胧之，日精日密，不以一毫私意自蔽，不以一毫私欲自累，则大训古典，莫非切己，博识泛观，莫非易简，非外读书而别有尊奉其良知，以从事于易简之道。然必真能于读书之际，念念无自欺而求自慊，乞无为其所不为，无欲其所不欲，乃可谓之开发、磨胧，不远人以为道者，而无先后缓急之可言也。
教札谓有物必有则，故学必先于格物。今以良知为天理，乃欲致吾心之良知于事物，则道理全是人安排出，事物无复有本然之则矣。某窃意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，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。聪明之德，慈孝之心，所谓良知也，天然自有之则也。视听而不以私意蔽其聪明，是谓致良知于耳目之间。父子而不以私意夺其慈孝，是谓致良知于父子之间。是乃循其天然之则，所谓格物致知也。天理之则，民之秉彝，故不待安排而锱铢不爽。邮儿多闻多见，其阙疑阴殆择善而从者。秉彝之知，其则不远，犹冰又顿首富。人多言整庵公指白沙先师为禅。冰谓白沙先生院非禅也。第一，指教之初，便以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，心勿忘，勿助长为标的。又以明道学者须先识仁二段，末亦以孟子此段为存之之法。及水自思，得以书禀间。天理二字，最为切要。明道云：吾学虽有所受，然天理二字，却是自家体贴出来。李延乎教人默坐澄心，体认天理。冰以为“天理切须体认，日用合随处体认天理，便合有得。”先师喜，而以言答水曰：得某月日书来，甚好，谧之遂忘其所也。日用间随处体露天理气，着此一鞭，何患不到圣贤佳处也！夫禅者以理为障，先师以天理之学为是，其不为禅也明矣。
又将讲之初，发叹曰：三十年不讲此学！讲毕，冰进同云：“张东所系门下高弟，如何三十年不讲？”先生答云：“此学非是容易讲得，陈晰寻常来只说些高话。渠不曾问，某亦不语之。，自林缉熙出仕去后，遂无人问，某亦不讲矣。”后冰归羊城，会陈所。陈晰甚见喜，忽问曰：“白沙村有一古庇妇人，如何？”冰答曰：“闻只坐忘。”盖此妇孀居，学佛静坐故也。陈晰摇首云：“不然，不然！三教本同一道。”冰于言下，即知其未闻白沙先生为的也。嗣后遂往往与之辩论儒释，彼不以为然。白沙先生闻之，面语冰曰：“东所是禅矣。但其人气高，且莫攻之，恐渠不转头，无益也！”据此，则旧陟院陆之非禅，又明矣。
以为禅者，皆起于江右前辈。白沙先生自得之学，发于言论，不蹈陈言，遂疑是禅 胡敬轩《居业录》有二处，一以答东白先生书藏而后发之语为禅，冰辩之曰：然则中庸溥博，渊泉而时出之者，亦禅矣乎？一以静中养出端倪之语为禅。冰辩之曰：然则孟子夜气之所息及扩充四端之说，亦禅矣乎？盖人之心，天理本体具存，梏之反复，则亦若无有矣，实未尝也。夜气养之，则本体端倪发见，平旦之气，好恶与人相近者，是也。见此端倪，遂从此涵养，扩充盛大，则天理流行矣，何以调之禅，后世必有能辨之者。非虑后世人遂以白沙先生为禅，足累白沙先生也，恐后世圣者复作，道疑疑之者之未见也。
至于疑冰以“理气合一”之说，此说盖白冰发之，而具存于古训也。孟子曰，有物必有气。物其气也；则，其理也。又曰，形色，天性也。形色，其气也，天性，其理也。又曰，其为气，是集义所生者矣。气，其气也；义，其理也。又前所举夜气之所息，平旦之气，其好恶与人相近之者。平旦之气，其气也；好恶与人相近，理也。至于手容恭，足容重。手足，气也；其恭重，理也。一一合观之，理气何尝有二乎！
今冰也与函丈皆老矣，故以既不得面请教，而以墨卿为道，区区平昔之所欲言，三四十年之所积疑者，敢以附于起居之后，幸垂详焉。悚息！悚息！谨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