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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·罗钦顺《整庵存稿》选

太极述

周元公隗先生之太极图,朱文公先生所以尊信而表章之者至矣。愚尝熟玩其图,详味其说,虽颇通其大义,然不无少疑。首疑无极之真,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三言,未免析理气为二物,其说已见于《困知记》中矣。次疑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,不审为圣人自定耶,为定天下之人耶?以为自定,则欲动情胁乃圣人之所必无。以为定天下之人,则主静二字难得分晓。陈门尝有问及此者,所答亦未见如何。至论下学工夫,仅有君子修之吉乙一言,疑亦太略。且其图之作,虽极力模拟,终涉安排,视先天图之易简精深而妙于自然,恐未可同年而语也,岂元公未尝见此图耶?

顷因朋友间有论及周学者,愚谓:“天地造化之妙,圣学体用之全,《易》中言之甚悉,太极图说殆不能有所加。”虽有此言,而意则未尽也,于是略做周说首尾间架,错取吾夫子十民翼中语,组织成篇,以尽愚意。而以先天八卦揭于篇端,其象既陈,其妙因可期识,顾用心专一何如耳。凡此皆传吾夫子之旧,不敢妄赞一辞,故名其篇曰《太极述》。错取之者,不拘经文前后,要在血脉贯通,亦非政自用,盖窃比学《中庸》引用诗、书例云。

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太极之名始此,述此以明太极之全体也。学者当于一动一静之间求之。是故刚柔相摩,八卦相汤,鼓之以雷霆,润之以风雨,日月运行,一寒一暑,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。述此以明太极之妙用也。

天地絪缊,万物化醇。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。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述此以明万物之生,无非二气之所为,而一物各具一太极也。

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,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。述此以见人性皆善,而其分不能不殊也。

君子体仁足长人,嘉会足以合礼,利物足以和义,贞固足以干事。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乾元利贞。述此以明圣学体例之全,即所谓君子之道也。

大哉乾乎,刚健中正,纯粹精也。吾夫子赞乾道之大,累至七言,而归结在一精字。文公谓:“纯粹乃刚健中正之至极,而精者又纯粹之至极。”得其旨矣。所谓纯粹之至极,非太极而何?故述此以明太极之义,以终此篇之旨。

王守仁答罗整庵少宰书

某顿首启:昨承教及大学,发舟匆匆,未能奉答。晓来江行稍暇,复取手教而读之,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,先具其略以请。

来教云:“见道固难,而体道犹难。道诚未易明,而学诚不可不讲,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。”幸甚!幸甚!何以得闻斯言乎?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?正思就天下之有道以讲明之耳。而数年以来,阴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,诟酱之者有矣,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,其肯遂以教我乎?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论,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?然则天下之爱我者,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,感激当何如哉!

夫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孔子以为忧。而世之学者,稍能传习训诂,即皆自以为知学,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,可悲矣夫!道以体而后见,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。道必举而后明,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。然世之讲学者有二:有讲之以身心者,有讲之以口耳者。讲之以口耳,揣摸测度,求之影响者也;讲之以身心,行著习察,实有诸己者也,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。

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,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,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,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乞非敢然也。学岂有内外乎?大学古本,乃孔门相传旧本耳,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,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,悉从其旧而已矣;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,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。夫学贵得之心,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为是也,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—求之于心而是也,虽其言之出于庸常,不敢以为非也,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?且旧本之卷,数千载矣,今读其文词,既明而可通;论其工夫,又易简而可人,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,彼段之必在于此,与此之如何而缺,彼之如何而误,而遂改正补缉之?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:

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,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,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?何必于入门之际,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?诚然!诚然!若语其要,则修身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正心?正心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诚意?诚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致知,又言格物?惟其工夫之详密,而要之只是一事,此所以为精一之学,此正不可不思者也。夫理无内外,性无内外,故学无内外。讲习讨论,未尝非内也;反观内省,未尝道外也。夫谓学必资于外求,是以己性为有外也,是义外也,用智者也;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,是以己性为有内也,是有我也,自私者也,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。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,利用安身以崇德也,性之德也,合内外之道也,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。格物者,大学之实下手处,彻首彻尾,自始学至圣人,只此工夫而已,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。夫正心诚意,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,其所以用力实可见之地。故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夕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;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;诚意者,诚其物之意也;致知者,致其物之知也,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!理一而已,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,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,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,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,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。故就物而言谓之格,就知而言谓之致,就意而言谓之诚,就心而言谓之正。正者,正此也;诚者,诚此也;致者,致此也;格者,格此也,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。天下无性外之理,无性外之物,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,认物为外,而不知义外之说,孟子盖尝辟之;乃至袭陷其内而不免,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?不可以不察也!

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,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,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,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源之约,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,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。审如是,岂但获罪于圣门,获罪于朱子,是邪说诬民,叛道乱正,人得而诛之也,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!审如是,世之稍明训诂,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,而况执事之高明哉!凡某之所谓格物,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,但为之有要,作用不同,正所谓毫厘之差耳。然毫厘之差,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,不可不辨。

孟子辟杨墨,至于无父无君、二子亦当时之贤者,使与孟子并世而生,未必不以之为贤。墨子兼爱,行仁而过耳;杨子觅我,行义而过耳;此其为说,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?而其流之弊,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,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。今世学术之弊,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?谓之学义而过者乎?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?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!区序云: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杨墨之道塞天下,孟子之时,天下之尊信杨墨,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陈说,而孟子序独以一人呶呶于其板,噫,可哀矣!韩氏云:佛老之害甚于杨墨。韩愈之贤不及孟子,孟子不能救之于来壤之先,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壤之后,其亦不其量力,且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。呜呼!若某者,其尤不量其力,果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矣!夫求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,举世恬然以超,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,此其非病狂丧心,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,而非天下之至仁,其孰能察之:其为朱子晚年定论,盖亦不得已而然。中间年岁早晚,诚有所未考,虽不必尽出于晚年,固多出于晚年者矣;然大意在委曲调停,以明此举为重。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,一旦与之背驰,心诚有所未忍,故不得已而为此。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,盖不忍抵牾朱子者,其本心也,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。道固如是,不直则道不见也。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,仆敢自欺其心哉?夫道,天下之公道也;学,天下之公学也;非朱子可得而私也,非孔子可得而私也;天下之公也,公言之而已矣。故言之而是,虽异于己,乃益于己也;言之而非,虽同于己,适损于己也。益于己者,己必喜之;损于己者,己必恶之;然则某今日之谕虽或于朱子异,未必非其所喜也。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,其更也人皆仰之,而小人之过也必文,某虽不肖,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。

执事今所教,反复数百言,皆似未悉鄙人格物之说。若鄙说一明,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,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溃,然鄙说非面陈口析,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。嗟呼!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,可谓恳到讳切矣。人之爱我,宁有如执事者乎!仆虽甚愚下,宁不知所感刻佩服!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,然而姑以听受之者,正不敢有鱼于深爱,亦思有以报之耳。秋尽冬还,必求一面,以卒所谐,千万终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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