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光
仁宗时,擢天章阁待制,兼侍讲,仍知谏院。英庙初,执政建言濮安懿王德盛位隆,宜有尊礼。诏太常礼院与两制议。翰林学士王硅等相顾不敢先。光独奋笔立议曰:“为之后者为之子,不敢复顾其私亲。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礼,宜一准先朝封赠,期亲尊属故事,高官大爵极其尊荣。”议成,硅即敕吏,以光手稿为案,至今存焉。时中外汹汹,御史吕诲、傅尧俞、范纯仁、吕大防、赵鼎、赵瞻等皆争之,相继降黜。光上疏乞留之,不可。则乞与之皆贬。
神宗即位,首擢光为翰林学土。光辞以不能四六。帝面谕之,仍遣内臣以告,强之乃受。遂为御史中丞。初,中丞王陶论宰相不押常朝班为不臣,宰相不从。陶争之力,遂罢。光继之言宰相不押班细故也,陶言之过。然爱礼存羊,则不可已。顷年宰相权重,今陶复以言,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。臣愿俟宰相押班,然后就职。帝曰:“可。”
光在英庙时,与吕诲同论祖宗之制,勾当御药院常用供奉官以下,至内殿崇班,则出近岁。居此位者,皆暗理官资,食其廪给,非祖宗本意。又故事,年未五十,不得为内侍省押班。今除张茂,则止四十八,不可。至是,又言之,因论高居简奸邪,乞加远窜,章五上。帝为尽罢寄资内臣,居简亦补外。光又言:“近者王中正往陕西知泾州,刘涣等谄事中正,而踯延钤辖吴舜臣,违失其意。已而,涣等进擢,舜臣降黜,权归中正,谤归陛下。是去一居简,得一居简矣。”上手诏问光所从知。光曰:“臣得之宾客,非一人言。事之有无,惟陛下知之。若无,臣不敢避妄言之罪。万一有之,不可不察。”
臣从彦释曰:唐制宦官之法最善,至明皇时,不知谨守,因高力士而轻变之。其源一启,末流不可复塞。自英庙以至神宗之初,光每与吕诲同论祖宗之制,盖惩于此矣。王安石用事,又复启之。蔡京恃以为奸,其权大盛,天下之士,争出其门。根株蟠结,牢不可破,遂为腹心痼疾,可胜言哉!今则祖宗之法具在,但守之勿失,推之万世,虽至于无穷可也。
王安石始为政,创立制置三司。条例司建为青苗、助役、均输之政,置提举官四十余员,行其法于天下,谓之新法。光迩英殿进渎读,至萧何、曹参事,光曰:“参不变何法,得守成之道。故孝惠、高后时,天下晏然,衣食滋植。”帝曰:“汉常守萧何之法,不变可乎?”光曰:“何独汉也?使三代之君,常守禹汤文武之法,虽至今存可也。《书》曰:‘无作聪明乱旧章。’汉武帝用张汤言,取高帝法纷更之,盗贼半天下。由此言之,祖宗之法不可变也。”后数日,吕惠卿进讲,因言先王之法,有一年一变者;有五年一变者;有三十年一变者。光以为不然,曰:“治天下者,譬如居室,弊则更之,非大坏不更造也。大坏而更造,非得良匠美材不成也。今二者皆无有,臣恐风雨之不庇也。公卿侍从皆在此,愿陛下问之。三司使掌天下财,不才而黜之可也。不可使两府侵其事,今为制置三司条例司,何也?宰相以道佐人主,安用例?苟用例而已,则胥吏足矣。今为看详中书条例司何也?”惠卿不能对。诋光曰:“光为侍从,何不言?言之而不从,何不去?”光答曰:“是臣之罪也。”帝曰:“相与论是非耳,何至是?”吕惠卿讲毕,群臣赐坐户外,将出,命徒于户内。帝曰:“朝廷每更一事,举朝汹汹,何也?”王硅曰:“臣疏贱,在阙门之外,朝廷之事不能尽知,借使闻之道路,又不知其虚实也。”帝曰:“闻则面言之。”光曰“青苗出息,平民为之,尚能以蚕食下户,至饥寒流离。况县官法令之威乎?”惠卿曰:“青苗法愿取则与之,不愿不强也。”光曰:“愚民知取债之利,不知还债之害,非独县官不强,富民亦不强也。”帝曰:“坐仓籴米何如?”坐者皆起曰:“不便,已罢之。幸甚。”帝曰:“未罢也。”光曰:“京师有七年之储而钱常乏,若坐仓钱益乏,米益陈,奈何?”惠卿曰:“坐仓得米百万斛,则省东南百万之漕,以其钱供京师,何患无钱?”光曰:“东南钱荒而米狼戾,今不籴米而漕钱,弃其有余,取其所无,农末皆病矣。”侍讲吴中曰:“光言,至论也。”光曰:“此皆细事,不足烦人主,但当择人而任之。有功则赏,有罪则罚。此则陛下职也。”帝曰:“然文王罔攸兼于庶言、庶狱、庶慎,惟有司之牧夫?”光趋出。帝曰:“卿得无以惠卿之言不乐乎?”光曰:“不敢。”
韩琦上疏,论青苗之害。帝感悟,欲罢其法。安石称疾求去。会光拜枢密使,上章力辞,至六七,曰:“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,追还提举官,不行青苗等法,虽不用臣,臣受赐多矣。不然不敢受命也。”帝遣人谓光曰:“枢密兵事也,官各有职,不当以他事为辞。”光曰:“臣未受命则犹侍从也。于事无不可言者。”安石起视事,青苗法卒不罢,光亦卒不受命。寻以书论安石,三往反,开谕至切,犹幸安石之听而改也。因以谄谀指惠卿曰:“覆王氏必此人也。小人以利合,势倾利移,何所不至?”后六年,惠卿叛安石,上书告其罪。
光求外补,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。顷之,诏移许州,不赴。遂乞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以归。自是绝口不言事。至熙宁七年,帝以天下旱蝗,诏求直言。光读诏书泣下,欲默不忍,乃复谏六事(青苗等法)曰:“此六者,尤病民,宜先罢之。”又以书责宰相吴充:“天子仁圣如此,而公不言何也?”少居洛十五年,再任留司御史台,四任提举崇福宫。
神宗登遐,光赴阙。临,卫士见光入,皆以手加额,曰:“此司马相公也!”民遮道呼曰:“公无归洛,留相天子,活百姓!”所在数千人聚观之。光惧会放,辞谢,遂径归洛。太皇太后闻之,诘问主者,遣使劳光,问所当先者。光言:“近岁士大夫以言为玮,闾阎愁苦于下,而上不知;明主忧勤于上,而下无所诉。此罪在群臣,而愚民无知,归怨先帝。宜下诏,首开言路。”于是下诏,榜朝堂。而当时有不欲者,于诏语中设六事,以禁切言者。光曰:“此非求谏,乃拒谏也。人臣唯不言,言则入六事矣。请改赐诏书。”从之。于是四方吏民,言新法不便者数千人。光方草具所当行者上之。而太皇太后已有旨散遣修京城役夫;罢减皇城内觇者,止御前工作;出近侍之无状者三十余人,戒敕中外,无敢苛刻暴敛,废导洛司,物货竭及民所养户马,宽保马限,皆从中出。大臣不与。光上疏谢:“当今急务,陛下略已行之矣!小臣稽慢,罪当万死。”诏除光知陈州,过阙人见,使者劳问,相望于道。至则拜门下侍郎。光力辞,不许。数赐手诏:“先帝新弃天下,天子冲幼,此何时而君辞位耶?”初,神宗皇帝励精求治,安石用心过当,急于功利,小人得乘间而人。吕惠卿之流,以此得志。后者慕之,争先相高,而天下病矣!帝觉其非,出安石金陵,天下欣然,意法必变。虽安石亦自悔之,欲稍自改。而惠卿之流,恐法变身危,持之不肯。然帝终疑之,遂退安石,八年不复召。而惠卿亦再逐不用。元丰之末,天下多故,及哲宗嗣位,天下之民,日夜引领,以观新政。而进说者以为,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欲稍损其甚者,毛举数事以塞人言。光慨然争之曰:“先帝之法,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。若安石、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,非先帝本意者,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,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,非子改父。众议乃定。”
臣从彦释曰:孔子曰: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。”此言孝子居丧,志存父在之道,不必主事而言也。况当易危为冕、易乱为治之时,速则济,缓则不及。则其改之乃所以为孝也。天子之孝,在于保天下。光不即理言之,乃曰“以母改子,非子改父”,以此遏众议,则失之矣!其后,至绍圣时,排陷忠良,以害于治,岂亦光有以召之耶?
光尝谓:“治乱之机,在于用人,邪正一分,则消长之势自定。”每论事必以人物为先,凡所进退,皆天下之所谓当然者。然后朝廷清明,人主始得闻天下利害之实。遂罢保甲、团教,依义勇法,岁一阅。保马不复买,见在者还监牧,给诸军。废市易法,所储物,鬻之不取息。而民所欠钱,皆除其息。京东铸铁钱。河北、江西、福建、湖南盐及福建茶法,皆复其旧。独川陕茶以边用未即罢,遣使相视去其甚者。户部左右曹钱谷皆领之尚书。凡昔之三司使事,有散隶五曹及寺监者,皆归户部,使尚书同知其数,量入以为出。
臣从彦释曰:光之相也,天子幼冲,太皇太后临朝天下之事,听其所为。其所改法令,不当于人心者,惟去。元丰间,人与罢免役二者失之。夫天下之士,未有甘自为小人者也!御之是其道,则谁不可使者?今皆指为党人,使不得自新,人情天理岂其然乎?故浇风一扇,名实大乱。世所谓善人君子者,特贾祸耳!可胜叹哉!安石之免役,正犹杨炎之两税,东南人实利之。若以尧舜三代之法格之,则去之可也。不然,未可轻议也。